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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月15日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小雨,平房上
我喜欢坐在平房上,离天空很近,离树木很近,离童年很近。
坐在这里,被鸟鸣环绕,被寂静簇拥,被记忆看见。没错,这是四月,但这究竟是哪一天?
几茎野草,长在楼房的瓦楞间,以前没有发现,接着看见更多,一蓬蓬,也长在邻家的屋顶。屋顶如同天空,高远,平静,被我们遗忘,也遗忘我们。
村里的年轻媳妇全都陌生,儿童更不相识,亦无人问我客从何处来。同辈的嫂嫂们,长辈的叔伯婶婶,都还认得我,还叫我的小名,还是儿时那样叫法,他们也都老了,我却觉得在他们面前,我还是那个孩子。
《诗经·召南·摽有梅》
摽有梅,其实七兮。求我庶士,迨其吉兮。
摽有梅,其实三兮。求我庶士,迨其今兮。
摽有梅,顷筐塈之。求我庶士,迨其谓之。
此诗虽编入“召南”,曲调是南乐,然所咏叹者可放之四海,人同此心。其心情就是:你再不来,我就要老了。一个字:急!
有说此诗是急求爱情,这又是何等不通,想到哪里去了,男大当婚女大当嫁,明明急的是婚姻。爱情,急得来吗,求得来吗?
仲春三月,令会男女。婚姻,原则上非媒不得,然而对于大龄青年,也就顾不得许多,当地媒官在三月三日举办集体狂欢,任由男女自由相会,此时奔者不禁。《摽有梅》就是在这类场合吟唱的歌谣,女子向男子抛掷梅子,以传心曲。
青春就像树上的梅子,眼看越落越少,心情越来越急,条件也就越来越低。唐代李商隐诗曰:“东家老女嫁不售,白日当天三月半。”韶华易逝,白日当天,看看又过一年。古代女子以夫为家,过时不嫁,如未采之花,将随秋草萎。《牡丹亭》中,杜丽娘游废园,见姹紫嫣红开遍,不觉伤感,叹自己颜色如花,却未得配佳偶,当时她不过才十六岁。
时代变了,婚姻似乎没怎么变,尤其在农村,仍被当做头等大事。如今仍是一个急,干什么都急,生怕赶不上别人,赶不上时代。村里一位五十多岁的嫂嫂对我诉苦,说她儿子都快三十了,还订不上媳妇,女方条件都很高,彩礼要二十万,还要买车买房,房必须买在城里,家里放着楼房不住,她叹道:“都是农民,打工一月挣两千多,不吃不喝也攒不出这么多钱。”她还给我数了数,仅我们这半条街,二十五岁以上尚未娶媳妇的光棍就有八九个。“光棍”这个词太刺耳,叫人伤心。
如今急的不是女子,男子倒也不那么急,急的是他们的父母。难怪盖得这么好的楼房,家家丰衣足食,生活本已小康,为何个个忧愁,四处奔波,惶惶不可终日。再看已给儿子娶了媳妇的,女人年纪轻轻就当上婆婆,天天怀里抱个孙子,比之四邻似乎是强,可谓成功,然而,这就是吾民追求的幸福吗?
2
4月16日
晴凉,掐花
《诗经·桧风·隰有苌楚》
隰有苌楚,猗傩其枝,夭之沃沃,乐子之无知。
隰有苌楚,猗傩其华,夭之沃沃。乐子之无家。
隰有苌楚,猗傩其实,夭之沃沃。乐子之无室。
毛桃开花的季节,家家的闲人都在地里忙。园里的活不是重活,但都是细活,急不得,也慢不得。这阵子毛桃树结花骨朵,一个大骨朵,两侧两个小骨朵,须得掐掉,称作“掐耳朵”。
苌楚,今称羊桃,又叫猕猴桃,关中地区俗称“毛桃”。诗曰:“隰有苌楚,猗傩其枝”,我家乡的毛桃,并不长在低湿的地方,而是大片种植在平原上。蔓生植物,枝条的确婀娜,远看像葡萄树。
毛桃枝条高过人头,掐花的时候须得仰头,不多时脖子就会痛,即使站在凳子上还是会痛。掐时须十分小心,轻趁着劲,不能碰断大骨朵,也不能硬扯,茎皮尚嫩,只要扯破一点,大骨朵后面就结不成果子。
不亲历不知稼穑之艰。家里种果树十年,我还是第一次参与劳作,以前这时总不得空回来。辛苦归辛苦,果园却并不赚钱,保本已不错,年轻人在外地或县城打工挣钱,留在家里务农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,有个营生,地不荒着就行。
春风淡荡,新绿枝叶纷纷冉冉,在风中快乐地摇摆。“夭之沃沃,乐子之无知”,不免要羡慕它们,无知无虑,爱春天,也为春天所爱。它们只管吐叶,开花结果,无谋生之劳,无室家之累,非必是亡国之音,人生在世即有此哀思。
对于草木,2023年意味着什么?2023年和1980年,抑或1350年,究竟有什么区别?毛桃为我们所种植,但并不活在我们的信念系统里。我们照料它们,掐花,授粉,防虫,施肥,灌溉,为的只是产出。众生之中,人类自认为最高等,却最难谋生,这又是为何?
秀梅姐的妈,我叫二妈,她也在路边的地里掐花骨朵,多年出门在外,我不认得这是她家的地。“和你家的地只隔一家。”她说着,眼眶有些红了,看见我就想她的秀梅,想她离婚后至今仍一个人。我们长大后各自散落天涯,我们的父母、家屋和庄稼,依旧比邻相守,这多少令我安慰。
石灰窑的坡路,几年前打成了水泥路,路面拓宽且平缓,临壕的一边还加了护栏。五岁那年,也是这样晴暖的一天,我们去地里玩,中午回来走到这里,嫌太阳晒,就脱下夹袄蒙在头上,看谁不看路先走到坡底。秀梅姐在前头,没走几步就听见她大叫一声,掉下壕去了,多亏下边堆着玉米秆。如今,石灰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3
4月17日
晴暖,拔草
《诗经·秦风·权舆》
於我乎,夏屋渠渠,今也每食无余。于嗟乎,不承权舆!
於我乎,每食四簋,今也每食不饱。于嗟乎,不承权舆!
和父母去麦地拔草。地是亲戚家的,他们不种,便给了我们,我父母很欢喜,三亩多地,种一料小麦,够吃三五年。
父亲骑三轮车,母亲坐前面,我坐后面车厢里,一路兜着风,开去麦地。地有些远,又是别村的地,即使自家种,于我仍显得陌生。两邻地里也种麦,麦与麦看着也不同。地中间有两座坟,埋的都是三十年以上的陈死人。北边坟头一棵椿树,长得高大茂盛,枝叶扶疏,拔草热了累了,我们便坐在树荫里乘凉。
母亲又说起外公家的前朝后代事,我已听了好多回,像听民间故事,心中略感悲戚,毕竟年代久远,连外公都没见过的我,对祖辈先人更觉渺茫。母亲天生会讲故事,一开口即富感染力,家族历史有似《权舆》,然而千言万语,仍不及这首诗低回。
“於我乎,夏屋渠渠,今也每食无余。于嗟乎,不承权舆。”秦民质直,风声习气,歌谣慷慨,于此诗可见一斑。下笔有神,不如说下笔有人,读这几句,两千多年之后,其人其声,犹耳闻目睹。西汉杨恽《报孙会宗书》曰:“家本秦也,能为秦声。妇,赵女也,雅善鼓瑟。奴婢歌者数人,酒后耳热,仰天拊缶而呼乌乌。”击瓮叩缶,秦人歌唱以此应节,其声乌乌。
我们可据此想象歌唱此诗的情景,诗中人先声感慨:“呜,我乎!”而后一边击缶,一边且述且歌:“想当初食器盛大,而今每餐寒酸!”最后再次悲叹:“于嗟乎,不承权舆!”二章所叙每食四簋,即黍稷稻粱,礼食之盛,如今每食不饱。由简入奢易,由奢入简难,今不如昔,滋味真不好受。
有释“夏屋”为大屋者,即居住的华屋,亦可。家道中落,衣食起居自然皆不如前。我母亲讲外祖家隆盛时,亦说有大屋多少间,雨天置一排雕花瓦罐接房檐水,吃饭用的都是怎样好的青瓷碗,后因地畔与人争讼,赔光了田产,加之天灾人祸,到了外公时便只剩下土屋两间。
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用家乡俗话说,谁能把晌午端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呢。人世之事,大约总归如此。
拔草回来,天色向晚,在床上躺了一会儿,竟做了个长长的梦。梦见在法国,我并未去过法国,只年后在巴黎转过飞机,梦境恍若那次经历的延续,候机厅里人们走来走去,离起飞仅剩四十分钟,我却怎么也找不到登机口。情急之下,忽然醒来,一时不辨身在何处,但闻耳畔蜜蜂嗡鸣。
暮色苍茫,又坐在平房上。西天出现第一颗星,微光闪烁,像是为我。静谧层层深下去,夜凉如水,更多星星现身,北斗星,大角星,天狼星。北斗星依然天真,一把大勺子,从很近的上空俯向我,对我耳语:“你在这里。”
撰文/三书
编辑/刘亚光
校对/赵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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